莫忘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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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b同名
2020-08-21

[策瑜]《涉水》(旧文补档)

继续文  艺  复  兴,依旧是旧文解锁后会删,不劳烦大家留长评啦,感谢喜欢=w=

贺岁档,周瑜视角,从头到尾1v1HE。

 

 

 

 

如果非要说的话,关于跟孙策分手的原因,周瑜能举出一串长度不亚于辛德勒名单的理由,掰指一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削完水果的刨皮器能挂着糖分十足的水渍横尸水池池畔,零碎的开心果壳能一头栽进沙发缝里去探索地心引力,客厅的电视机能从头天夜里开始对着空无一人的长沙发不眠不休地亮到天明——当周瑜从卧室里走出来,从垃圾桶里拣出不知为何会想不开跳崖的遥控器,去拯救那个辐射了一晚上的倒霉方盒子时,总觉得它濒临休克,浑身散发着一整晚抛媚眼给瞎子看的辛酸……如此种种,全都拜一人所赐,不拘小节到了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便是恶行。

 

而当周瑜真的伸出手开始认认真真数给别人听时,人家却并不给他干净修长的手指几分薄面,往往刚竖起一根食指就被打断了:这都不是真的缘由吧?

 

周瑜通常会一愣,不过很快露出一点笑意来,而后再不顾问话者眼中灼灼的求真欲便兀自移开目光。于是那人除了从中品出一点似是而非的神秘,便再得不到什么后文了。

 

是了,就算再罄竹难书的分手理由,冲突和争吵琐碎如尘埃如风暴,摧毁了整个满目疮痍的星系,也总该有一个大爆炸级别的重磅事件是它的究极源头。然而当事人闭口不提,旁人好奇心再盛,也总不能真的就此开设一项课题,去探索出个所以然来。

 

周瑜把客厅里最后一件因另一个主人的随手乱放而错位的物品归位,那是一个长得很像八音盒的玻璃水晶球,轻轻翻转,里头落的却不是雪,而是一种晶亮的细砂,在中央一株移栽的小珊瑚上空缓慢飘转,美得令人讶异。他把它放到储物柜顶层,把茶几上两人的合影面朝下倒扣,犹豫片刻,又把水晶球从储物柜上拿下来,放进沙发上登山包的侧袋里。

 

做完这一切,他往双手手心呵了一口气,望向窗外的雪。人和人之间的所有间隙,就像它们一样,从微小的晶核开始一路裹挟着尘埃降下,落地的时候,已经成了一场冰冻人间的大雪。

 

为什么和孙策分手?他像所有不知情者一样拷问自己,无端露出一个嗤笑。

 

不是所有恋情都要有一个歇斯底里的事件来宣告终结,像拍卖师一样四顾一番,大声跟周围人说看好了啊,分手一次,分手两次,我要敲下去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分手三次,成交。

 

这不搞笑吗。

 

事实上,往往相遇如同创世大爆炸,诞生于无数微小而惊人的契机,燃起将要绵亘千秋万代似的盛大光火,但分别却如被倒扣在玻璃瓶里的火苗,缺氧,渐微,猝然夭折在无声无息里。

 

周瑜四下打量一番,收拾完毕的屋子是前所未有的干净整齐,像是从来没有人住过,也像是不会再有人回来。

 

低头时,不巧看到那双绘着猫咪脑袋的拖鞋安安静静地趴在地毯上。他永远也不明白孙策对如此少女心的拖鞋是如何忍将得下的,每回从浴室出来后都是想也不想就踩进去,踢踏着满屋子走动,狂风过境般全方位糟蹋整个家里的木质地板,卧室床边首当其冲,让人怀疑那里不长点蘑菇都对不起孙策的辛勤灌溉。鞋本身则更是重灾区,里头一片湿漉漉,活像一对一辈子都生活在梅雨季节的落汤猫。

 

周瑜跟它们大眼瞪小眼一会儿,觉得它们怪扎眼,于是用脚尖撇到一边。

 

他把行李箱靠在门口,从衣帽架上扯过一条深灰色围巾把自己的半张脸裹住,两手空空地出了门。

 

 

 

 

周瑜走上拱桥时已经是午夜十分,手里提着一大袋刚从便利店扫荡归来的战果,沉甸甸的,又不至于重到让人步履维艰。袋口钻出的几杆花枝恰到好处地抖露出一点独居者的生活情调,露头的几根芝士条好奇地张望空旷的夜。

 

被虫鸣塞满的,适合无数偶然发生的,空旷的夜。

 

江南的道路,大都窄而蜿蜒,清秀而温吞,走两步给你吐出一个店面,一转弯又是一片新景。五步一巷,十步一桥,这座小小的白色石拱桥只是当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员。

 

周瑜第一次踏上桥时就想起那句“伤心桥下春波绿”,一时兴起,在心里自顾自地抢过这座无名小桥的命名权,春波有照抄之嫌,秋波略显淫荡,冬波更是难听得不成体统,干脆按时下季节叫它夏波桥。这个赋名显然没有什么意义,好比半大孩童扯面旗子站在沙堆上占山为王,纯属图个高兴。

 

月光像是万恶资本家口中卖不掉的牛奶那样肆意倾倒,均匀地铺满白色桥面。他在潺潺夏波声中慢慢走向桥心拱顶,地面像是环球航行的拓荒者眼中的海平面一样一点点崭露头角。周瑜忽地目光一顿,桥两边石制扶手上的雕塑远望过去本应是整整齐齐的一排,中间突然异军突起,凸出来一道黑影。

 

定睛一看,竟是有个人坐在那里,挨着旁边那只石猴,双腿悬在桥外,像株生错了地方的吊兰。

 

周瑜心脏突地一跳,脑海里过了一遭法治在线白夜追凶一干或真实或虚构的刑侦节目,又觉得不像——哪有谁半夜打劫会这么童心未泯地坐在扶手上等人走过去,路人又不是瞎。于是步子没停,但还是留了个心眼,用余光瞥着那个坐在桥扶手上的身影。

 

不等他走两步,那个黑影突然站了起来,半只脚掌堪堪踩在桥面边缘,两只手向后扳着扶手,面朝桥外,低头端详着河水,模样之庄重,好像里面即将窜出来一只水怪。

 

周瑜这回是真吓了一跳,这人总犯不着半夜三更来这观察河水水质,看这架势,多半是想轻生。他下意识加快脚步朝前走了几步,那人充耳未闻,做出了要一跃而下的起势。

 

周瑜下意识出声制止,等等!

 

那人蓦地扭头看他,光线太暗,恰巧又背着路灯,周瑜看不大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男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轻飘飘地擦过,在他手里的大号塑料袋上停顿了一瞬,又重新转回去看向下方的河水。显然是一副对外物已经不甚关心,一心求死的样子。

 

周瑜试图上前一步,那人却警觉道,别过来。

 

他只好停下脚步,心想这都是什么事,没碰上想要他命的歹徒,倒是碰上了自己不要命的。周瑜不是什么慈悲为怀的人,但人命关天,该有的人道主义精神还是有的。

 

他拽着塑料袋定了定神,脑子里飞速想出了一个办法,试探性地问,您需要帮助吗?

 

清朗动听的声音沾着三分月色,被夜间潮湿的空气递送过去,引得那黑影动作一滞。

 

免了。那人颓然自嘲一声,你看不出来我打算做什么?

 

看出来了。周瑜几乎不假思索地冷静道,但您好歹照顾一下别人,这附近没有监控摄像头,没有证据证明您是自己跳的,万一将来警察怀疑是我把您推下去的怎么办?

 

那人晃晃悠悠的身子明显一顿,显然完全没有想到周瑜会说出这番不按套路出牌的话,他略感诧异地重新转过头来,打量了一番这个看问题角度格外刁钻的自私路人。

 

我写遗书了。两人瞪视一会儿,对方居然还算有点良心地干巴巴说了一句。

 

你得给我看。周瑜缓声道,边一步步走上前边伸出一只手去,语气满是责怪,不然谁知道?

 

那人皱起了眉,说,遗书当然是放在家里了,我没带在……

 

谁知这会周瑜已经欺近,突地猛然攥住他的手臂,另一手的塑料袋也松开掉在地上,双手齐用地隔着栏杆扯住了那人的胳膊,不让他再往外倾身。

 

就着微弱光线,两人的目光在路灯底下相撞,周瑜这回看清了他的脸,是个长相很不错的陌生男人,很年轻,看上去跟自己年纪差不多。澄黄色的路灯在双眸里流转,几乎被加强成暖阳,看上去怎么也不是个走投无路的模样。

 

你……放手。试图轻生的男人愕然了一秒,一秒钟后把余生最大的目标从跳河暂时改为将自己的胳膊从周瑜的禁锢里拽出来。

 

你先翻回来。周瑜死死攥住,没让他成功。

 

别多管闲事!对方眼角一跳,警告性地瞪了周瑜一眼。

 

没有的事,你先回来再说。周瑜毫不退让,循循善诱,一双漆黑如曜石般的眼睛里盛满了暗夜灯火,用自己最像传销组织的口吻开导道,前妻跑了可以再娶,女朋友没了可以再找,工作丢了可以再寻,生命只有一次,珍惜一点会死啊!

 

——就是想死才不珍惜的啊。

 

周瑜迅速意识到自己的语病,唇齿一个趔趄差点没咬到舌尖。对方显然也察觉到了此点,空气突然安静。

 

有点尴尬。

 

男人一瞬不瞬地瞧着他,眨了两下眼睛,突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脑袋几乎快埋到两人呈拉锯态势的四只手上。周瑜不明所以,又有点窘迫——没想到一个无伤大雅的口误能让人笑得忘了寻死,自己岂非是有当谐星的本事,不去各地开个脱口秀巡演估计是全国抑郁症患者的损失。

 

他这时才注意到,两人已然十指交握,男人低头笑得肩膀耸动,热气喷在他们紧扣着的手上,周瑜觉得有点莫名的羞赧,又不敢贸然松手,只好拧起修长的眉毛,用看一位被鱼刺卡住喉咙的神经病患者的目光看着他。

 

恭喜你啊兄弟,通过了我们的社会实验——一个人性测试。男人终于笑够了,抬起头来,也不急着翻回去,仍然很危险地站在桥外部的边缘,握着周瑜的手,顺势把自己手肘搁在扶手上,浑身放松地说,而且所有被测者里就你成绩最好,一照面就把我从栏杆上整下来了,连半句鸡汤都没给我喂,太强了。

 

周瑜一时有些反应不及,不过瞬间恍然大悟,而后抽回了自己的手,神色降温下来,蹙眉抿唇没有接话。

 

而且还撞上了个颜值这么高的。趴在栏杆上的男人朝他挤挤眼睛,笑得促狭,双手比个相机造型,放到周瑜面前“喀嚓”了一张,说,这次要是上传到油管上去肯定特别火,订阅破百万不在话下。

 

周瑜:“……”

 

注意到桥墩下的草丛里冒出了几束属于对方“同伙”的手电灯光,被测路人周瑜一时无言以对,只得朝男人微笑一下,退回去捡起自己的塑料袋打算离开。合着他出手相救倾情劝说都是浪费,白白耽误了路上的功夫,不知道塑料袋里刚买的那盒冰淇淋化了几成。

 

那人一见他毫不含糊,抬腿就走,愣了一下赶紧从扶手外翻了回来,动作比当初翻出去时还要利索,边追边让他留步接受一下采访。周瑜心里白眼一翻,步子迈得更快,两人像是在比谁腿长,不分伯仲地快走了一路,到了即将下桥的时候周瑜身后的脚步突然顿住了,那人掷地有声地喊,你等等,停一下!

 

周瑜提着塑料袋转过身来,出于礼貌敛起了眉宇间的不耐,不带一丝多余表情地望向锲而不舍的男人。

 

看你心情那么差劲,不会是刚跟谁分手吧?我看不是新欢跟人跑了就是旧爱过得比自己好。那人一副“顾忌”二字早已相携私奔到爪哇国去了的样子,大气非常地咧咧嘴道,多大点事嘛,前妻跑了可以再娶,女朋友没了可以再找啊。

 

说完,男人拍了拍身旁的扶手,冲周瑜一挑眉,然后双手一撑坐了上去。他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被隔壁道路上的车灯一掠而过,瞳孔在远光灯的辉映下大放异彩,像是太阳风暴席卷暗夜星空,深海里腾地燃起一簇火。然后,在周瑜反应过来之前,完成了刚才被半路截断的举措——双臂张开,往后一仰,纵身掉入河里。

 

“嘭”地一道水声响起,周瑜一愣,倏然松开手里塑料袋,冲了过去。

 

 

 

 

待到周瑜捂着额头反手关上家门,桥上的冷风好像终于追他追到了终点站,被一扇薄薄门板拒之门外。

 

他靠在门后,好像还未回神,动作缓慢地把围巾卸下来,它顺着手臂滑落,像条匍匐在地板上的深灰色的蛇,跟它的主人一样精疲力竭,似乎刚刚从一场风暴中被掀上天空又狠狠摔回地面,好容易苟延残喘着逃出升天。

 

深海里的太阳风暴。

 

周瑜阖上眼睛,闭目半晌,终于俯身捡起围巾扔到衣帽架上,又走到沙发边打开电视。

 

新闻台正在播一个半正经半娱乐向的奇闻轶事,大体内容是说本市潜水爱好者俱乐部举行了他们一年一度的整蛊活动,该项传统活动已经有多年历史,由其成员在桥上扮演轻生者随机测验路人的反应,旨在呼吁人们珍爱生命,敬畏生命,也希望发掘人们对潜水这项运动的热情……

 

周瑜面无表情地盯着新闻,他当然知道,测试的最后一步就是扮演轻生者的潜水员从桥上一跃而下,不知道下方有专业人士接应的被测者一脸懵逼,镜头捕捉神情,成为第二天新闻里最具看点的因素。

 

因为他就是这个延续了十年的该死的整蛊活动的受害者之一。

 

手忙脚乱地下去捞人,还差点没报了警,最后被一支捅到眼前的话筒给截住,问亲爱的受测者你有什么要和观众们分享的感想?而那个跳河的轻生者早已身手矫健地爬上了岸,就那么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浑身湿透,顶着大自然潺潺流水赏的背头发型,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明亮的眸子,潇洒得光风霁月,眯眼欣赏他的窘样。

 

最后他把自己整得一身湿漉漉,回家就犯了风寒。

 

怪恼人的,周瑜气得发笑。

 

江南水泽众多,但凡本地人都天生有种往水里钻的热情,跟非洲人多擅rap而蒙古人爱跑马是一个道理。孩提时期划着自家澡盆在荷塘里打水仗这事儿,周瑜自己都参与过,没立场怪别人热衷搞事,潜水也好跳水也罢,人家只是不忘初心,征途是真的大海——没有星辰。

 

人类会在好奇心的作祟下做很多事,比如潜水,比如相爱。周瑜觉得自己当初会跟孙策在一起绝对有“探究欲”的一份功劳,孙策的一切就像是未开垦的原始海洋,他一旦踏足其中,与每一种奇异的海洋生物碰面都是惊喜。

 

但也总会被滚烫的深海热泉灼痛,被看似黯不起眼的礁石擦伤。最终伤痕累累。

 

一想到孙策,他的心情又急转直下,跟悬崖峭壁磕磕碰碰一路,跌至谷底。整个山谷里都是空落落的回音。

 

周瑜没有换台,放下遥控器,匆匆蹲到电视柜边翻找感冒药,一时有点分不清板蓝根午时茶区别何在,瞬间觉得自己差不多是要跟孙策沦为同一种混沌生物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混沌生物,他这么形容孙策。也罢,反正王八没事就爱看绿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生物学里有个概念叫生态学重叠现象,类比过来大抵是说,两个生物生活习性越相像就越容易互相排斥——他和孙策多半就符合这原理。

 

左提午时茶右捏板蓝根,他本想两个一起吃完了事,想想又觉得这玩意儿说不定跟混酒一样,一混合起来万一发生什么神奇的化学反应能要人命,便干脆雨露均不沾,两个都不要,直接去厨房倒了杯白开水灌下,靠在沙发上静等自己的免疫系统跟流感病毒一决雌雄。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譬如一个人想离开一座城市,一座大街小巷都装满了回忆的机枪,蓄势待发,随时会把那些过往的画面朝他脸上突突的城市——仍在走之前最后出门逛了一圈以期跟它友好道别,却恰时跟一场重感冒狭路相逢,被一下子打回洞府,抛尸似的丢在自家沙发上。

 

摆明了不让好聚好散。

 

周瑜从手边的便利店塑料袋里翻出一盒冰淇淋,挖了两勺觉得不对,三九天加重感冒,拿这玩意当药引子,不是想以毒攻毒就是想寻死。

 

他无奈一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把冰淇淋盒推到茶几中央,扯过旁边的大衣,拢在自己身上,开始望着盒子背面的配料表发呆。

 

那个假装跳河搞恶作剧的男人故意贱兮兮重复自己说的话,说不准真的有道理——前任没了可以再找,恋人没了可以再寻。生命只有一次,拿来做冬天吃冰淇淋的以毒攻毒实验尚划不来,更何况是倾注在另一个人身上,做爱情的殉道者。

 

这么想着,他长久地盯着电视,眼眶不声不响地酸胀起来。储物柜顶层的玻璃球里,晶亮的细砂簌簌落下,盖了小珊瑚一身,像是缩小版的窗外的雪。

 

 

 

 

周瑜被敲门声吵醒时,觉得自己神智都是迷糊的,喉咙里好像被人塞了一把火药,干燥得能咳出火星来。

 

他站起身,顺手摸了一把自己额头,低烧还没退,估摸着里面脑浆的状况不容乐观,得贴个“沸水空烧”的警告。去开门前他瞥了一眼电视画面,这个该死的潜水俱乐部整蛊节目不知给了电视台多少钱,才刚上架居然就冗长至此,等他醒来后还在播。周瑜边咳嗽边胡思乱想,愈发升起一种罪魁祸首仍在逍遥法外的愤懑。

 

然后他打开门,罪魁祸首中的头号人物就站在门外。

 

周瑜花了大概三秒钟,在心里对自己温言细语循循善诱,用劝别人不要轻生的传销口吻,说服自己不要立即甩门。

 

门外的男人也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跟“救命恩人”的重逢来得这么迅猛。但可能是动辄跳河,惯经大风大浪的缘故,他居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猝不及防来,而是飞快地展颜一笑,巧啊,你也住这?

 

这一笑倒是粲然无比,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颇有几分俊瞎人眼的本钱。但凡有灵智的生物,都能被他笑得没来由地陡增好感。周瑜却敏锐地捕捉到那个“也”字,莫名涌上一股窒息感,握着门把的手紧了三分。

 

自己别不是要被邪教组织缠上了吧。

 

他回以一个不动声色的笑容,一半肯定一半疑问地“嗯”了一声,音节的后半声是冲向对方手里行李箱的。

 

今天刚搬进来,相貌堂堂的男人拇指往旁边一戳,你隔壁。

 

周瑜依然沉着冷静没接话,静候他的下文。

 

不过忘带钥匙了……对方低低补了后半句,用食指挠了挠嘴角,一副完全不为此感到窘迫的笑容仍挂在脸上,上了万能胶似的,怎么撕都撕不下来,还把脸皮加厚了一层。

 

他就知道。

 

我能不能借你家窗台用下?男人毫不吝惜地又甩出了一个笑容,看上去是最大限度地调动了自己五官的帅气值,前一秒还一副没带钥匙“哀莫大于心死”的凄楚委屈,后一秒便恢复了“帅莫过于我颜”的自信活力,继续扶着门框闲聊似的散德性。房东电话跟我说一时半会赶不过来,只好自行解决——你家跟我家窗台挨这么近,从窗户爬过去应该可以,你看要不然行个方便?

 

周瑜一怔说,这是四楼啊。

 

没关系没关系。男人大手一挥,对自己的攀岩能力表现出了充分的信心,在周瑜侧身让开一条道后欣然道谢,大大方方拖着行李箱走进了屋,边走还边回头跟周瑜说,房东阿姨没骗我,这栋楼的人素质果然高,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改天一定请你到我家做客。

 

听他语气认真,正准备领他去阳台的周瑜闻言一笑,接受了他这句半开玩笑的对自己人格的赞美,主要是生怕他再往下得说出什么“好人一生平安”之类夸张的话。不过他的微笑很快变作几声轻咳,这才反应过来这害人感冒的账还没算,自己怎么不假思索地就把人给放进来了。

 

罢了罢了,这年头谁没接过几个诈骗电话、放过几个传销分子进屋啊。房东前两天还在楼下“买鸡蛋送玉镯子”的坑钱活动里买了整整十三打鸡蛋,周瑜帮她提上楼时内心只想捂脸,忍住了没告诉她那个玉是塑料的。

 

他想得挺远,两人一前一后走过电视机前,男人显然瞥到了那个潜水爱好者整蛊节目,周瑜有意观察他的反应。谁知对方一怔,紧接着嘴角弯了弯,露出一个几不可察的笑意。

 

不仅毫无愧疚之心,还看上去挺高兴!周瑜眼角跳了跳,扭回头去不再看他。

 

跟在他身后的男人突然由衷赞道,你家装潢的材料市面上都很罕见啊,自己弄的?房东同意吗?

 

就是房东让我帮忙弄的。周瑜微顿一下后作答,这房子本来就是新的,我挺喜欢,就自己花了点功夫装修了一下。原本考虑干脆把它买下来,只可惜出于工作原因,难得在一个地方久待,就只好便宜后来人了。

 

男人瞥到茶几上被感冒药药盒给压住的几本书,周瑜注意到他在那本封面是彩色珊瑚礁的《环球科学》上停顿了一下,很快又把目光放到旁边的地理杂志和一些专业书籍上,不经意般开口问,学地质的?地质学家?

 

不敢妄称家——是的,岩石矿物材料学。周瑜肯定地一颔首,边自我调侃边走过去把没来得及收好的感冒药放回药箱。没事就满世界跑,哪里的山窝窝都要去刨两下,拿回来验一验是不是寸土寸金。

 

跟我差不多。你是往山上跑,我是往水里钻。男人笑了,呼啦一下拉开了窗子,双手一撑就坐上了窗台。周瑜没来由地心里一跳,想起他在桥上跳河前也是这个姿势,双眼被车灯映得发亮。可惜这回他背光,太阳风暴刮不起来,深海烈焰也毫无端倪。周瑜摸摸鼻子,有点想给那个不存在的灯光师一个差评。

 

踩下你家窗台不介意吧?对方一掀衣摆,免得它碍事。这动作有点帅,像是侠客习惯性撩开挡住剑柄的衣角。

 

周瑜自然摇头,男人征得同意,扳着窗户半蹲了起来,慢慢直起膝盖,跨过周瑜摆在窗户上的盆栽,沿着窗台往自家窗户挪去。屋主站在客厅里,观摩一个大男人踩在自家窗台上缓缓挪动,这场景实在有点神奇。

 

周瑜盯着他小心翼翼移动,没来由地有点紧张。他暗赞这人的确胆大包天,窗台窄得堪比独木桥,背后就是数层楼的高度,一般人光是站上去就腿抖,还真不敢想出这奇招。同时又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这回真该向他要一封遗书,万一他一个失手从自家窗台信仰之跃了,自己岂非百口莫辩,得赔上下半辈子吃牢饭?

 

只见男人好容易成功抵达目的地,扑在他自己家的窗户外推了推,发现推不开,又扳了几下窗户锁,拍了拍玻璃,然后沉默了一下,再次往回挪动过来。

 

他家窗户锁了。周瑜这回真的捂脸了,单手覆住自己额头,实在是不忍直视。

 

男人只得又再度横向移动回来。然而去时一帆风顺,回时却陡生变故。只听一声瓷器和水泥摩擦的异响,周瑜家窗台上的那盆盆栽被男人脚跟一碰,往外就是一个滑铲,直接跃向万里晴空,不出一秒楼下便传来一道“哗啦”的落水声。

 

周瑜:“……”

 

何其多舛的一天。他觉得自己应该拉着男人一道去街上找个摆摊算卦的算算生辰八字,肯定会让人家大师拍案而起,说你俩八字不合,命里犯冲啊!

 

祸不单行,只听一声巨响,男人握着的窗户边缘直接脱框而出,他整个人往后仰了仰。周瑜心脏停跳一拍,本能地伸出手去……

 

一把攥住了他的裤脚。

 

眼疾手快抓住了上边窗沿的男人:“……”

 

这是什么招,打算在他掉下去时拎着一只裤脚把他整个人提起来吗?

 

咳。男人面上镇定,低下头慢条斯理地轻咳一声,恩人,我今天穿的裤子,是不系皮带的那种。

 

周瑜嘴唇颜色都给他抿得淡了一层,也不知是惊的还是尴尬的。他语气不怎么温柔,带上了点命令口吻,朝男人伸出一只手道,下来。

 

太危险了,自己真是鬼迷心窍才会答应这个奇葩方案。自家玻璃给对方卸了就算了,人掉下去他真付不起这个责。

 

好好,这就下来。男人没有丝毫犹豫,握住了周瑜的手。干燥的掌心相抵,像是细砂掠过心间,又周身淌了一遍,打磨出一水的温暖柔软。

 

他从窗台上一跃而下,下一秒周瑜松手,细砂也从指间簌簌流走。

 

抱歉抱歉,我赔你一盆。你这花叫什么?男人满脸愧疚地跳下来,动作利索地帮他把窗户塞回窗框,衣服上的灰也不拍一拍,就扑到窗台前往楼下张望。小区楼下的人工湖正泛着动荡的涟漪,方才一头栽进去的盆栽显然是已经沉底了。

 

不用了。周瑜握拳抵在唇边清了清被黏液糊成一团的嗓子,无奈笑道,这花随便买的,关键是盆里的土特殊,你也买不着。

 

土?什么土?男人下意识好奇。

 

落基山脉上的一种稀有砂土。周瑜心疼地拨了拨窗台残留的晶亮细砂,可惜大部分都随盆栽跳崖殉情去了。他想了想又解释了两句,前段时间去那边做科研项目,我自己挖来的。

 

男人闭上了嘴巴,显然没料到这一个盆子几把土意义还挺重大,一时有点手足无措。隔了半晌才神情紧绷地问,不会耽误你的工作吧?

 

周瑜一愣,看他这副仿佛自己失手打断了全人类科研进程的紧张表情,觉得莫名有趣,旋即哑然失笑道,那倒不至于,再怎么说也只是几捧土,对业内人士来说还有点收藏价值,放在别的地方虽然罕见,但也不算什么。

 

那就好。男人松了口气,又补充道,改天赔你个小礼物——那我不打扰了,我蹲门口守房东去。说完他食指中指一并,贴在额头上往外一挥,强买强卖了一个笑容,不等周瑜答话,便拎着行李箱快步转出了门。

 

周瑜指尖一顿,停在被他拢起来的那一小摞晶亮的细砂上,尚来不及问是什么小礼物,连抬头目送都未曾赶上。

 

头疼地扯了扯嘴角,周瑜觉得这十分钟的经历委实奇葩。想来对方理应是个不观事的类型,自己快把肺给咳出来了,到最后也没一句善意的询问。所幸二人交集不深,不然若是交到个这样粗神经的朋友,多半还是挺让人郁闷的。

 

匪夷所思了一会儿,他走到门背后去,把那里的一只行李箱给拖过来,坐回沙发上。跟刚搬来的男人不同,他也有只备好的行李箱,却是因为他要走了。

 

周瑜把便利店扫荡来的旅游必需品摆进行李箱,花盆光荣牺牲,那几杆还带着露水的花枝没地方插,只好找了个水瓶盛点水救急。他按着太阳穴,还是给自己泡了杯药,很是敷衍地自我感觉病情略有好转,便不再犹豫,掏出手机翻了翻,给自己订了张第二天的机票。

 

在做完这一切后,门铃再次响起。

 

就像时光倒流、情景再现一样,门打开后,那个人再度站在门前,举起手里几只保鲜袋,说,瞄了一眼你家厨房发现没什么存粮,又不忍心让重感冒病号亲自觅食,我买了牛肉饺和小笼包,一起吃吗?

 

楼道里的感应灯次第亮起,渡来温暖的光芒,馈赠给此间的二人。

 

 

 

 

周瑜拨开盖在自己身上的外套,电视画面终于切到了一个陌生的新闻节目,主持人平铺直叙的语调在清清冷冷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桌上那碗孤零零的牛肉饺已经凉了,蒸不出白雾,深色的汤水散发着行将就木的余温。

 

周瑜想:我得收碗。

 

然后他从沙发上滚了下去。

 

头昏脑涨一下子躺空,落地时腰磕到了低矮的茶几沿,像被锥子狠狠扎了一道的疼。

 

他无声地抽着冷气,莫名想到一件事——孙策一直是多动症和大老爷综合征的资深患者,周瑜所见到的他正襟危坐的样子屈指可数,到哪儿都是身子一靠长腿一伸,却从没见过他因为坐姿不佳从沙发上掉下来过。

 

光凭这一点也很气人。

 

稍微缓过了点劲,周瑜假装轻松地撑起身子在地板上坐好,后背靠着沙发沿,本能一样地拿出手机翻到通讯录,想给某人发条信息。

 

他的手指悬在第一个联系人上方,迟迟未落,好像那里不是为了置顶也为了掉手机时保护隐私、被他在备注里强行改姓为“A先生”的孙策先生的号码,而是“按下此键毁灭世界”,需要花上三天三夜的时间去考量到底要不要摁下。

 

发短信说什么呢?说我感冒了,还发了高烧,脑浆都快给蒸馏干净了,家里电暖气坏了好冷好冷,要不你过来帮我修下空调?

 

可是他们已经分开了。分开的人再也不会回来,这是常识,是定理。

 

因为过剩的表达欲是恋情的起始,所以你走在街上时偶然看见傍晚暮色四合的天空、吃到精美的小吃、读到有趣的文章,总是会第一反应掏出手机拍摄记录下来,看似只是习惯性存在自己的相册里,其实很多时候是想献宝似的给某个装在心里的人看。你想告诉他今天的暮色多么绚烂多么美,这个小吃多么令人的味蕾惊喜,这篇文章又有多么戳心,那么多绚烂、美、令人惊喜又戳人心扉的事物,我全部都想跟你一起经历。

 

而如果你的心里空空如也,未曾有过驻客,你才会自己一个人孤独地欣赏一会儿夕阳然后默默走开,在感冒发烧时自己给自己倒茶泡药,面对病毒的侵袭靠倒头就睡来死守阵地,完成一场没有支援的攻防战,然后开一场自斟自饮的庆功宴,庆祝自己坚韧不拔,无懈可击。

 

周瑜无声无息地笑了,很快跟个没事人一样爬起来,收好碗筷、整理好凌乱的沙发,调出手机备忘录检查自己临走之前还有什么未尽事宜。发现还有一项“去宠物店接猫”的任务未完成后,他撇了撇嘴,毫不耽搁地给宠物店的人打了电话,说自己马上去领猫。

 

店主有些诧异,在电话里提醒他天气预报说接下来还会有一场大雪,劝他要不改时间再来。江南的雪,一向是值得被新闻台特意播报的稀贵存在,真碰上下雪天,除了打小没见过雪的孩童会逗留在外玩耍,基本不会有人愿意打伞出门去撞一脸的湿冷。但周瑜明天就要走,总不可能留自家猫在宠物店过年,所以他婉拒了店主的好心提议,表示自己即刻就来。

 

挂了这通电话,周瑜又想起来那两只拖鞋上的假猫,下意识往门口看去。

 

他盯着那双拖鞋发了会呆,男人柱着行李箱站在门口的样子又凭空浮现,挥之不去,以致一片冰凉的眼底都被这个不存在的炙热影像一点一点加热升温。

 

周瑜记得,后来两人共享餐厅那盏暖阳似的顶灯吃完了饺子,每碗都加了两个房东之前送给他的鸡蛋。跟歪在沙发上时的形象截然不同,男人正襟危坐得像个小学生,仿佛坐在对面的周瑜是个古板的老学究,随时会纠正他的礼仪举止。周瑜正暗自莫名其妙又好笑,却听对面人突然说,今天的整蛊活动惹你生气了,还害得你感冒,是我不好。

 

对方突然这么大包大揽自己的过失,好像一个毫无征兆的气浪平地而起,一下子吹走了覆在周瑜心头的所有不快。原本棉絮一样堵得慌的不明覆盖物,一个不剩地被吹起来后,才发现是扑扇着彩翅的蝴蝶,晶亮晶亮的,飞向辽远的江海。

 

周瑜微然一笑,大度地表示自己完全原谅了他。

 

听说你们地质学家都很讨厌食堂管一道菜叫肉丝水煮青椒,正确的命名方式应该是含青椒肉丝,因为含量少的成分要放前面,是这样的吗?男人抓住周瑜心情不错的机会,大着胆子问了他一个笑话梗。

 

不,更准确的说法应该就是青椒。周瑜严肃道,含量小于百分之五的成分不能参与定名。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怀而笑,男人学以致用,指着碗夸周瑜这道“含饺子皮牛肉”煮得好,汤鲜味美,深得他心,以后娶老婆就要娶这样的。周瑜就睨着他,说你门槛也太低了吧,这是我第一次煮饺子。

 

正待男人要起身告辞时,楼底突然传来一道女人的大嗓门,大意是,警察同志,我刚刚看见四楼有贼爬窗户,那贼发现人家窗户上了锁还气急败坏,把盆栽推下来泄愤,你们快上去捉人!

 

两人均是一愣,对视以后顿住几秒,都没绷住脸笑开了。对面的男人一副吃了生姜夹八角的无语表情,啧声道这房东阿姨眼神够差,想象力倒是丰富。周瑜则更是难得笑得前仰后合,说快去,包租婆给你送钥匙来了,正好让警察叔叔开导开导你,以后别没事就跳河轻生。

 

我还是畏罪潜逃算了,等会儿你可别供出我来。男人筷子一搁,目露大义凛然。

 

你快走,分赃拿好,碗筷不用收,我给你殿后。周瑜十分配合地大手一挥,又把几根刚刚便利店淘来的几包芝士条塞到他手里,朝他眨了眨眼。

 

男人一愣,把周瑜附赠的零食握在手里,笑着拿它们的包装袋轻轻一刮周瑜的侧脸,顺势似的,转身拎起行李箱就跑。周瑜浑身一僵,不知道这算不算调戏,总觉得跟好色王爷拿折扇挑起妃子的下巴一样不成体统,一句“慢走”硬生生给扼在喉咙里,进退维谷地停在微张的嘴唇之间,说也不是,吞也不是。

 

大门“嘭”地关上,被轻快的脚步声和行李箱滚轮声惊扰的感应灯一路亮到楼底。周瑜盯着碗里残留的小笼包余党片刻,起身走到窗边,饶有兴味地欣赏房东在楼底下叉着腰气象万千地骂人。从好好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不带钥匙,到没带钥匙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反而想出跑人邻居家里去爬窗户这馊主意,再到高空抛物砸到花花草草小朋友把她手底下这一亩三分地卖了也赔不起,等等等等,句句不带重样。这个四十多岁的精明女人战斗力令人咋舌,文能对骂整栋楼的恶泼妇,武能驱逐一条街的小流氓,比起周星驰电影里那个会河东狮吼的包租婆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她的威风下,男人能硬着头皮挺过来,比敢爬四楼窗台还要令人敬佩三分,当属一条好汉。周瑜趴在窗台上眯眼听着,觉得自己好像突然一下就变得和街坊邻里那些围观的好事者一样八卦了,不禁哑然失笑。抬手抚上自己嘴角,惊觉那里竟有弧度。

 

他摇摇头,若无其事地将男人的身影驱逐出脑海。

 

在记忆的深处——或许是尚未覆盖灰尘的崭新表层,孙策每次去工作前都会像个大型动物一样挂在自己身后,黏黏糊糊地咬着自己耳后开玩笑说,我又要出趟远门,你独守空房,可不许看别的男人女人,不许趁机跟别人好上,要是敢踹我我跟你急。那句“我跟你急”的后边还带着江南人吴侬软语特有的尾音,用力往上一扬,以示强调。

 

周瑜反手搓乱他的头发,指尖扫过他的脸,笑他幼稚。

 

别人有你好看吗?没有。那我看他们做什么。

 

你看他们故意气我呀。孙策吃吃地笑,你想让我吃醋,让我慌了阵脚,然后把你宠得再坏一点。周大将军,这兵法用得可真高妙啊。

 

门铃再度响起,周瑜猛然抬头,下意识瞥了眼手机,在发现它没有任何动静后垂下了眼睫,快步走去开门。

 

门开了,房东站在门口。

 

“您怎么来了?”周瑜略感意外。

 

“我,我来看看……”年过半百的女人小心翼翼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看到周瑜的行李箱后呆住了,“你这是真要走?”

 

周瑜点点头,侧开一点身子望向屋内,眼神静如深水:“这房子您收着吧,这么些年承蒙照顾了。”

 

“这……你真不再考虑一下?住了那么久,买都买下来了,白送还给我,我一个老太婆也受不起啊……”房东神色急切,眼角垂下的皱纹显得她愈发苍老,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再说,我还得拜托你鉴玉……”

 

“阿姨,我是学地质的,不是鉴宝栏目特邀专家。”周瑜无奈地打断她,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用儿子哄母亲的口吻柔和道,“这房子您就当是帮我收着,我指不定哪天还想回来看看呢——”他说到这里神色一黯,转开脸咳嗽了两声,很快又笑道,“我答应您,出国以后还帮您鉴玉,您有什么图片网上发给我就行——要是不会用网我来教——成吗?”

 

“你是不是生病了?”房东敏锐地察觉出他的病情,还真颇有几分包租婆的雷厉风行,掏出手机要给他拨120。

 

“不用了……咳咳。”

 

周瑜用一只手捂住嘴剧烈地咳嗽着,另一手挡住她的手机,这几声咳得天雷勾地火,以致他一时半会儿无法继续说话,足足咳了十几秒钟才带着被刺激得发红的眼眶,勉强淡笑了一下道:“哪有发烧拨急救电话的?您不是刚刚才召唤了人家110来抓小偷吗,可别再请动120了。”

 

房东握着手机的手骤然一颤,瞪着周瑜的眼睛写满了难以置信,眼眶渐渐红了,嘎声道:“孩子,你……”

 

“您放心,我没事。”周瑜带着微红的眼睛,轻声说,“您是个负责任的好人……咳……如果下次再看到有人爬我家的窗户,也还要帮我报警好吗?”

 

“好……好,那,你可得千万照顾好自己。”苍老的女人哽咽着不断地应声,抓住周瑜的手,把装了几打鸡蛋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土产的塑料袋塞到他手里,抹了把湿润的眼角,“不是阿姨我多管闲事,实在不行,就再找个人……啊?再找一个?”

 

周瑜看着她的眼睛,平静地摇了摇头。

 

房东叹息一声,慢慢退后,周瑜目送她踯躅着消失在楼道里。

 

那一刻,他突然发现,不着痕迹逝去的东西比他想象得还要多,河东干涸狮吼偃息,每个人都老了。

 

 

 

 

命理的洪流会把一个生命带往与另一个生命相逢的奇幻之旅,就像那个炼金术士对牧羊少年说的那样,所有发生过一次的事,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发生,但所有发生过两次的事,肯定会发生第三次。作弊、偷情和青少年尝试吸烟正是如此,相遇亦然。

 

如果上帝视角这种形而上学的东西真的存在,那么当周瑜走进宠物店时就应该响起旁白:距离下一个决定主人公命运的事件发生,还有十秒,九秒,八秒……

 

不不,不是点火发射,是遭遇碰瓷。

 

周瑜婉拒了一个朝他兜售奥运吉祥物公仔的小男孩,踏进这家宠物店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两名店员姑娘正靠在一起窃窃私语,从她们目光的落点来看,必定是在讨论那边随手拿起玩具去逗一只大狗的周瑜。指尖皮肤本就是少经阳光的地方,他的手指几乎和象牙白的骨头状磨牙棒一个色调,随意把玩着的动作更是比弹钢琴还具美感。那只惹人羡慕的苏牧跟着骨头玩具上下跳跃,仔细一听,他连逗狗的动作都跟着店内音响的节奏。

 

这只苏牧显然人来疯有余,贵族气质严重不足。在诱惑面前越蹦跶越兴奋,脑袋直接撞上笼子顶,弹起来的笼子又撞上旁边堆成城墙的狗粮包装袋。“哗啦”一声,有人刚好经过顺手一接,包装袋山体滑坡似的堆进了他怀里,最上面几包“啪嗒”几声从他肩膀上连跳向地板。谁知这人不知是反应力过人想秀一波操作还是只是出于无辜的本能,竟飞快地伸出了一只脚略微往上一勾,居然还真给他歪打正着接住了一包。

 

周瑜赶紧出手扶人,帮他分担重负。待到最上面一层摇摇欲坠的狗粮包装袋被撇干净,金鸡独立着的男人透着微讶的双眸和周瑜的视线短兵相接,暖光中空气都仿佛懒怠于流动,索性把这枫糖浸过一样的画面按了暂停。

 

怎么又是你?

 

周瑜想问,并直觉男人也想问。但正因如此,两人谁都没问,好像先问出口的那一方就会被嘲笑搭讪方式老土似的。

 

于是他们用一种非人的默契跳过了这一环节,男人眉眼一舒,把剩下那一小堆包装袋倒回货架里,捡起自己用脚面神乎其技地接住的那包,随手抛了一下,在它落下时边用双手接住边率先解释说,我来接我儿子。

 

周瑜眉梢一挑,露出了一个有点意外的表情。就见男人伸出双手把那只犬高马大的苏牧从笼子里抱出来,低斥道,一来接你就闹腾,有帅哥陪玩就乐不思蜀了是不是?小白眼狼!

 

周瑜这才了然,冷不防被拍了个马屁,一时有点哭笑不得。他看着对方把四肢乱蹬的苏牧拎出笼子,问,它叫什么名?

 

男人想都不想就答:我儿子。

 

周瑜:“……”

 

他只想到此人会给狗随便起名字,却没想到还能这么随便。

 

猜到你会是这反应。男人嘴角微弯,挠了挠苏牧的耳朵,又冲周瑜两眼一眨,说,这位有缘人,不如拜托你给它起个大名?

 

周瑜愕然一笑,指着自己道,我?可别,起名这事我最头疼。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在推脱,他很负责任地侧耳细听了一下店内正在放的音乐,试图找点灵感。

 

Onepublic的新专,《Apologize》。男人单手抛着包装袋,一眼看破周瑜心中所想,揶揄道,你想给狗起名叫“道歉”吗?听着挺憋屈啊,要应景的话,还不如叫“奥运”或者“火炬”呢。

 

周瑜一下子被挑起了不甘之心,还想再就自己这拙劣的起名水准争辩两句,男人却已跳过了这个话题,蹲下身来嫌弃又宠溺地揉了把狗头说,我跟我家老爷子说这就是我给你弄来的孙子时,他差点没抄起拐杖撵着我揍到能绕地球两圈,为了这个差点没跟我断绝关系。

 

周瑜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免忍俊不禁,同时隐隐直觉这话另有玄机——哪有长辈会因为给狗乱起名就断绝关系?

 

他抬眸望向男人,对方却没打算继续解释,突然似笑非笑地盯着周瑜看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到他面前喀嚓了一张。

 

你干吗?周瑜一愣,有点疑惑不解。

 

唔,果然上镜,不用专业设备也比那个全世界最大的的珊瑚礁群还好看。男人瞄了一眼手机屏幕,满意地勾了勾嘴角。有件事之前一直没告诉你,猜猜有多巧?你家那本《环球科学》的封面摄影师就是我。

 

原来你是干这个的。周瑜了然,对于对方把自己跟一堆腔肠动物尸体作比较的行为无甚感想,并不吝啬地露出一个带着笑意的欣赏神色。

 

我说过的嘛,你是往山里跑,我是往水里钻。男人漫不经心似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深蓝色的小盒子递过来。

 

这是?周瑜问。

 

赔你的小礼物。刚好在街上碰到,就提前给你啰。

 

是什么,打折的福娃公仔?周瑜有点好奇,开玩笑道。店内音响中,《Apologize》副歌部分的“It's too late”一下子飙到高音,非但不苦情,反而还有点动人的浪漫。不像是情人间充满缺憾的道歉,倒像是潇潇洒洒地对世人宣布,不好意思啊,我非得和那个人在一起不可。

 

记得在黑暗的地方打开。男人吹了声口哨,苏牧滴溜溜转了个圈,很通人性地追着他走出了店门。

 

新屏保到手。他在跨出店门时侧过半张脸,朝周瑜晃了晃手机,甩出一个几乎让那两名店员小姑娘尖叫出声的眨眼。

 

 

 

 

周瑜提着猫包走出宠物店,路过一家正在重新装修的酒吧。卸下来的招牌靠在一边,敞开的大门里头拆得七零八落,倒是仍在营业,给这家店营造出一种冷风中仍旧衣衫半褪、坚持接客的可贵精神。

 

灰白色的猫从布包里探出脑袋,被周瑜用手指轻轻按进去,十分伶俐且熟练地把自己伪装成一只网球包里带毛的大号网球,成功跟着主人经过了墙上那只歪着的“禁止宠物入内”的告示牌。

 

他抬腿跨入店里,门上挂着的旧风铃晃了几下,生锈的铜舌发出的声音像是老人家在咳嗽,让人忍不住为它递杯菊花茶。

 

周瑜随口点了杯名字看着顺眼的自调酒,得到侍应生懒洋洋的一句“调酒师不在”后,换成了最普通的伏特加。店里已经拆得不剩下什么,唯一的客人坐在吧台前甚是突兀。周瑜觉得在侍应生眼里自己多半像个令人费解的孔乙己,只差一碟茴香豆就能百分百还原原著。他几乎被自己的比喻给逗笑,为了避免这种猜测真的发生,往账单里补加了一叠小费,当即得到了侍应生讨好的微笑。

 

他本是孙策口中那种“每个月在贵族学会跟同好碰一次头,吃一顿15法郎的交际饭,一边喝一两杯马德拉白葡萄酒一边交换对地质学的看法”的人,出门旅游登山能一边和大伙谈笑风生一边默念脚下的步数并在下一个地址点准确地报出距离,却在这间拆成破庙的酒吧里自斟自饮,让来自极北之地的高度数伏特加灼烧自己咳嗽还没好全的喉管。

 

周瑜把一枚深水炸弹扔进伏特加里,想象那是自己,在名为孙策的海域溺亡。

 

 

 

 

众所周知,人间有三大挑事圣地,舞厅、台球室和酒吧。 

 

舞厅挥胳膊踢腿时难免冲撞了别人的审美,抢漂亮姑娘当舞伴自然也是矛盾冲突点;台球室稍不留神就容易在一杆进洞后激动地拿球杆戳到隔壁桌人的腰眼,手里的杆子又是长而硬的绝佳武器。至于酒吧,则是一个喝醉了的耍酒疯、没喝醉的被喝醉了的搞疯的天堂。

 

周瑜在酒吧吧台上睁眼,手边放着敞开的猫包。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只是出去买两个杯子的功夫,回来以后会看见自己的老同学醉倒在吧台上?鲁肃在吧台里擦拭着玻璃杯,我把你的猫放出来溜达了,你不介意吧?

 

你是想用它招揽客人吧。周瑜瞄了一眼在高脚凳中穿行的灰白色奶猫,像是刚刚登基践祚的小皇帝趾高气昂地给自己划分疆土。

 

虽然我不介意你在我店里睡到飞机起飞,鲁肃严肃地说,但我觉得你要是再不睁眼,那些女人恨不得扑过来把你给淹没了,我觉得光是她们脸上掉下来的粉就能活生生埋了你。感谢我好歹还看着你吧,收点保护费不应该吗?

 

我的猫价值大于我本人,所以还是你欠我。周瑜眼皮一撩,所以再给我调一杯酒。

 

鲁肃沉默了一下。周瑜。我没想到你疯起来可以这么疯。

 

我怎么了?周瑜仰起头反问。

 

拎着猫包大刀金马地坐进我公告上明写了‘宠物不得入内’的店里,把驻唱从台上赶下去,自己坐到电子琴前噼里啪啦弹了几首歌——你说你怎么了?

 

我要走了。

 

嗯,我知道,今晚七点的飞机,上海转机飞澳大利亚大堡礁,全世界最大的珊瑚群所在地,新的地质项目在向你招手。但刚才如果不是我拦着你你已经把自己的护照戳进那杯伏特加里了。你当是什么?吃羊肉泡馍吗?

 

周瑜回应以一个醉意盎然的笑容。

 

怀才不遇,学术打压,每个搞科研的都会经历,说真的公瑾,喝闷酒买醉这种事放在你身上绝对算反常行为,我觉得你可以再看开一点……鲁肃有些疑惑地根据自己的猜测试探性开导,不过很快面色一凝,得了,看不开了,有个女人朝你走过来了,看见她脸上的煞气了吗?

 

我惹过她吗?周瑜面色不解。

 

确切来说是她惹过你。鲁肃贴心地替他做场景回放,刚才她想来勾搭你,试图把你推倒在沙发上未遂,你拒绝她之后往她头发上泼了一杯酒。

 

什么?周瑜皱眉。

 

开玩笑的,你只是完全没有理睬她。

 

那就好,那么她也完全没有理由继续纠缠不放。

 

但你的猫往她头发上泼了一杯酒。鲁肃指出事实真相,真的,你应该看看你这只初来乍到的小奶猫有多伟大——它起跳的姿势,撞倒那杯酒的动作,不去参加今年的体操比赛简直可惜。

 

……好吧。是有点可惜。现在把机票改签北京还来得及吗?

 

你放心,那女的现在一定不是在觊觎你的美色。鲁肃低声说,她背后还跟着几个男的,估计只是想揍你一顿而已。当然如果你愿意牺牲美色换取我店的和平就再好不过了。

 

你就不能从你的柜台里掏出一挺机关枪来扫射示威吗?周瑜撇了撇嘴,眯起眸子。

 

那是美国德州黑帮旗下的黑店好吗,我这可是正经营生的正经酒吧!鲁肃完全搞不懂他这跃跃欲试的表情是几个意思,只知道自己额上的青筋快被这个说醉也不算醉成烂泥说清醒也清醒不到哪儿去的好友给撩爆了。朋友,过滤一下你脑子里的酒精听我说,现在跑还来得及,要是真动起手来,你也就指望我给你丢几个酒瓶砸砸人了。

 

这话不知哪里戳到了周瑜的笑点,他笑得比迷炫的灯光还要炫目。

 

你笑什么?鲁肃十分无力。

 

没有,我只是想到了豌豆射手。周瑜笑容一收,一脸认真。不过好像西瓜投手更贴切一些,你带冰冻效果的吗?

 

你现在还有几分清醒?老实人调酒师濒临抓狂地问他,可是向喝醉的人求证他自己有没有醉本身就是个不明智的行为,有种自取其辱的感觉。

 

七八分吧。周瑜声音镇定,眼神飘忽。

 

是十分制吗?鲁肃眼角抽了抽。

 

当然不,是百分制。周瑜侧目,对于他犯的低级错误十分宽容地给出了一个潇洒的微笑。

 

……行行好,来个人管管你吧,天王老子也行。鲁肃喃喃。

 

眼看那个画着浓妆的女人已经带人欺近,眉毛倒竖,抬爪如钩,往周瑜身上盈盈一指。她身后几个马仔迅速上前,想把周瑜从高脚凳上拽下来。孰料周瑜的反应速度压根就不像个醉酒者,一侧身让他们扑了个空,伸腿勾过旁边的凳子踹到他们身上。

 

门口突然传来清脆的风铃声,一只拳头自为首之人脑后破风而来,那人前一秒还在狞笑,后一秒后脑勺就像中了一发导弹,直接被掼到吧台上,跟硬木桌面来了个激烈对碰。

 

鲁肃微张开嘴,不知是替那马仔心疼他的脑门还是单纯在心疼桌面。

 

拳头的主人在那人倒下后露出身形,鲁肃尚来不及看清他的全貌,只觉得那扬起的眉梢如疾风裁出的刀锋,一晃而过,他便又将拳头塞进了一人胃部的凹陷里。然后直起身,随手从吧台上的金属丝器皿架里抽出一个酒瓶抛给周瑜。

 

周瑜接在手里,带着醉意朝那人玩味一笑,个中难以言明的邪魅感看得鲁肃简直头皮发麻,翻了个五味杂陈的白眼,心里暗槽这货真的醉得不轻。只见周瑜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抿完第一口,有人被揍得跌跌撞撞滚到他身边,被他顺势拽过领子,另一手把剩下大半酒液近距离往脸上一泼,在其慌乱闭眼时像扔垃圾一样将之往旁边一甩,那人便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撞翻了一排林立的高脚凳。

 

巨大的噪音让鲁肃不忍直视地闭上眼。待他再睁眼时,浓妆艳抹的女妖怪落荒而逃,马仔们废人一样躺了一地,除去呻吟声偶显聒噪外,堪称一片祥和。

 

周瑜又趴回了吧台,仿佛刚刚参与群架的人不是他。那个从天而降的男人则站在他身边,微微倾身,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伸手推推他的肩膀。

 

这位朋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实在是感激不尽。鲁肃说完觉得自己这语气实在像个武侠小说看多了的中二少男,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尴尬地把差点下意识没忍住抱个拳的手放在了桌面上,那个,请问您是?

 

他邻居。男人用拇指反手一指周瑜,后者把脸埋在自己臂弯里,过分安静得让人很难不怀疑他在偷听。

 

鲁肃换上一脸你把我当智障的表情,内心活动丰富起来,心说嗬古人诚不我欺,还真是远亲不如近邻,头一回听说现在邻里互助还搞这么激烈的,这人别不是挖壁橱时挖通了周瑜家的下水道才负疚出手的吧。

 

男人盯着周瑜柔光下的发梢,神情如视珍宝,近乎虔诚,以致鲁肃一个恍惚,差点没把手边一桶冰块给打翻。

 

然后男人柔声说。

 

他家煮完饺子忘了关火,房东发现时半个厨房都烧糊了,让我赶紧出来找他。

 

鲁肃大惊,那你还有空在这含情脉脉地看他睡觉?赶紧把他弄回去处理火灾现场好吗!

 

这不色令智昏嘛。男人提起周瑜的手臂绕过自己后颈,动作利索地把他背了起来,朝鲁肃一抬下巴说,他那猫我就不带了,还麻烦老板先照顾一下。

 

等等,鲁肃突然叫住他,皱着眉望向他背上的周瑜,我不确定你知不知道,他已经……

 

有对象了。后四个字被鲁肃硬生生咬了回去,退到舌根几经犹豫,终究像坐上水上滑板一样滑回了喉咙里。

 

他好像知道周瑜为什么要来买醉了。周瑜从不会在意失意、苦难或悲伤,能让他如此反常的,只能是前所未有的迷惘。

 

他对一个人动了心,却不知该如何进退,所以来买一个答案。

 

男人漂亮的眉梢在逆光中微微一抬,疑惑地等他把话说完。

 

他已经跟房东签过协议了,如果你想在他家隔壁挖壁橱什么的,必须得经过他的同意,不然是要吃官司的。鲁肃胡诌似的改口道,嗯,还有,别在他隔壁放摇滚乐或者唱跑调的歌,不然他投诉起你来毫不留情。

 

怎么说?男人似乎颇有兴趣。

 

你不知道吧,他有音准纠错强迫症,耳膜对不着调的音符容忍度为零。鲁肃指指自己耳朵诚恳道,信我没错啊,这家伙曾经因为我不让他的猫进酒吧,以聚众淫乱的罪名投诉了我的店——苍天有眼,我吧台底下珍藏多年的那几个碟就是这么没的。

 

 

 

 

 

“刚刚听我一个员工说店里来了个老顾客,是你吧?”

 

“……是我。”

 

“听你声音不太对,不舒服?喝醉了?”

 

“还好,快安全到家了。”

 

“得了吧周瑜,你就知道糊弄你老同学。你以前只在我店里喝醉过两次,一次是事业低谷期加上刚认识孙策后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沦陷了,一次是在我店里过生日时接受孙策的求婚,每次都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可怕印象。你现在在路上?打车还是步行?”

 

“……我骑小黄车呢。”

 

“我靠,你这是酒驾啊你!”

 

“骗你的,我在地铁站的洗手间里。刚刚吐了一下。”

 

“……最怕你这种明明醉得一塌糊涂却看着比谁都清醒冷静的变态。真喝醉了回去就好好休息吧。”

 

“我没事。”

 

“老实说这话真没什么可信度,撒谎起码打点草稿好吗朋友?”

 

“懒得打了。我今晚七点就走。”

 

“飞澳大利亚大堡礁?”

 

“对。今后火锅就托你照顾一段日子了,猫包我留在你店里,它很好养,没什么忌口的。”

 

“你确定它离开你家那条狗能活——那大符呢?还没找回来?它离开火锅也会抑郁的吧,都走失了这么久。”

 

“没有哪只猫离开哪只狗就活不下去了,人同理。再说你爸妈离婚你和你妹不会选一个跟吗?”

 

“……谢谢你,家中二老目前还没打算分家,而且我也没有妹妹。”

 

“……”

 

“周瑜。”

 

“嗯。”

 

“别太难过。”

 

“我知道。你也觉得我应该再找一个,是吗?”

 

“不,我想让你对自己好点。”

 

“……嗯。”

 

“有人生来就是属于天地的,无边际的领域对他来说才是绝对的自由,像山川大泽那样广袤的存在对他来说才是最终的归宿,传统观念里的落叶归根反而为他们所轻蔑之事,更不用说被任何人际关系拘束。你比我更清楚,孙策就是这种人。也许这是好事。”

 

“这是哪本心灵鸡汤,还是网易云音乐热评上抄来的话?”

 

“……别拆台,你平时都不看厕所读物的吗?有些还是很有道理的好不好。”

 

“我家的厕所读物是《环球科学》。”

 

“……周瑜。”

 

“嗯。”

 

“算了,没什么,你好好睡一觉吧,保重。”

 

 

 

 

周瑜扶着门框把自己拖进家门,他身后伸出一只手替他挡住门框,避免他不小心磕到脑袋。

 

果不其然,周瑜把额头往那只撑在门框上的手的手背上一顶,整个人就跟在太空舱里竖着睡觉一样,杵在那儿不动了。

 

倒是进屋啊你。他身后的男人被他这行为给逗笑了,用另一只没被“封印”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马吗,能站着睡着?

 

楼道里的感应灯熄灭,屋里又一片漆黑,只有落地窗外的灯火穿透暗蓝的夜幕,像海洋生物在深海发出的荧火,把星辰一样的微光坠在周瑜低垂的眼睫和秀挺的鼻翼上。

 

足以令人愣神,抑或引人哲思的美。

 

费劲千辛万苦,二人拉拉扯扯进了房门。房间里还残留一点锅底烧穿的气味,不过房东早已叫人处理过,因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万籁俱寂中响起电灯开关清晰的“咔嗒”声,客厅顶灯的暖光倾洒下来,有什么东西也被一并点亮。

 

周瑜由身到心都已趋向沙发,忽然觉得自己胳膊被人握住,身形堪堪一滞,下一刻便被拽入一个怀抱。

 

深海暗潮汹涌,万籁再度宁静。

 

不知隔了多久,周瑜突然把男人推开,故作镇定却还是夹杂了一丝慌乱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地毯上。

 

男人下意识顺着他的眼神转头看向门口,一双绘着猫咪的拖鞋和另一双绘着鱼的拖鞋并排摆放在门口,明显是画风相同的一对,昭示着这间屋子理应有两个主人。

 

你走吧。周瑜垂眸避开对面人的脸,轻声说,厨房还得收拾一下,我就不送了。

 

男人深深望了他一眼,一咬牙转身离去。背影在周瑜眼里黯淡下来,好像万顷海洋被瞬间抽走,空荡荡的大陆架一片寂寥。

 

周瑜扶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在沙发上坐下,觉得自己才像是落荒而逃。

 

半晌,他用指关节猛地敲了一下额角。

 

Onepublic新歌的那句歌词怎么唱的来着?

 

——我正捉着你给的希望之索,拥抱爱情的美梦,使我如双脚离地十尺高。

 

爱如覆水,他已经深有体会。

 

 

 

 

江南冬天湿冷得出名,南下的北风耀武扬威,左手一个“天寒”,右手一个“地冻”,跨越万千座山万千道水,跟长江一带的潮湿空气久别重逢,双方都惊喜于这场世纪会晤,相携而行,不由分说往人脸上怼不说,还极没眼力见儿地往衣领袖口里钻。

 

周瑜下了出租,裹着深灰色的围巾,拖着行李箱走在空旷的机场。几架孤零零的飞机停靠在停机坪上,机身上闪烁的灯光融在天际线处,像是氤氲着泪液的虹膜。

 

在机场这种过分空旷的地方,人极容易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夜空苍蓝,描摹出惹人敬畏的天高地远,令人升起想要匍匐皈依的欲望。且比白日里要更显得深沉、浩瀚,一如厚重的水体,倾轧人神经的深海。

 

他像蜉蝣一样安静地行走着,趋向候机大厅这一巨大而唯一光源。

 

行李托运完毕,在靠椅上坐下时,他开始发呆,脑袋里空无一物。兴许是高频回忆的后遗症,他的大脑就像一座被过度开采的矿山,一池被过度汲取的枯潭,旷世的空虚之中再也找不出一丝值钱的晶亮。

 

他跟孙策,昔日孽缘多得沿街兜售都散不尽,现在却好像连打折促销都无人问津了,只能积压仓底,年复一年。

 

墙上挂着的小型电视在播放国内外新闻,他缓缓阖上双眼。

 

距离检票登机还有一个小时。

 

“两周前,环球水下探索组织的一队成员在澳洲大堡礁附近的水域进行水肺潜水,该国际潜水组织在全球享有盛誉,成员经过严格的OW考核……”

 

 

 

 

 

周瑜倏然睁眼,宣布登机的广播回响在耳畔,像是穿越亘古时空的回音。

 

揉了揉并不算很困的双眼,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掏出一个深蓝色的小盒子,默默地翻转着看了一会儿,却终究没有打开,而是又塞回拉链里,起身朝登机口走去。

 

偌大的落地窗外,远灯亮如繁星,繁星填满夏夜。他经过第三块玻璃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由远及近,飞快地逼近,像是踩住了他的影子,让他的身形被拖住一般悄然凝滞。

 

周瑜。身后传来喘气声,我搬来这里然后发现你就住我隔壁的第一天,就向房东问了你的名字。

 

周瑜没说话,侧过半个身子,透过玻璃望见男人的脸,而后彻底转过身来。

 

二十分钟前,我问了你那个开酒吧的朋友,他说你还有个秘密没有告诉我,让我追上你问你本人。男人毫不退缩地直视周瑜的眼睛,他说你会有两种选择,告诉我真相或者继续隐瞒。无论是哪种,都必须要我亲自来问,才会给你创造做出这个选择的条件,不是么?

 

两人静默了三秒,却有种无言相对了上千年的郑重。

 

是。周瑜缓缓笑了,双眸如蕴星辰,一下子贯通了所有的迟疑不决和迷惘。他说,我现在就告诉你。

 

那两双拖鞋是打折促销的,买一送一。我把两双都摆在门口,只是为了让别人以为我有个同居的女朋友而已。尤其是房东阿姨,她太喜欢三天两头就上门给我说媒了,有时候我都觉得她不是个房东,而是老鸨什么的,我真的是受不了。

 

还有,我那位朋友也被我三令五申过,严格统一口供,对外宣称我有对象能给我省去不少麻烦。不过现在看来他已经叛变了,周瑜揶揄地翘着嘴角,我有点好奇,他那人可向来不缺钱,你拿什么买通他的?

 

对面人眼底一下子亮了起来,像被星辰点燃的光焰,像是重新来袭的太阳风暴、沉寂许久又喷发的海底火山,焚尽了广袤大地上所有的所有,蓬勃而出的情感熠熠生辉。

 

侧面的巨大玻璃里,原本相对而立的两个身影突然矮下去一个。深夜无人的机场走廊里,男人单膝跪下,伸出的右手举起一把银色的钥匙。

 

这是干什么?周瑜睁大双眸,稍显错愕地低头瞧着他。咱们能别一口气跳这么多步骤吗?

 

我自作主张,向房东要回了你家的钥匙,说你还打算继续租下去。如果你真的愿意留下,他又从口袋里拿出另一把造型相似的钥匙,从左手换到右手,同原先那把一起提着,二者堪堪碰撞,发出轻微的脆响。这是我家的钥匙,它也归你了,我们可以把两间房合并一下,凿个壁橱连通起来什么的,希望到时候不要挖断下水道才好——你看呢?

 

喂喂,这么折腾小心房东揍你。周瑜有些讶然地笑了,可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轻率的的跳河爱好者?

 

我叫孙策。男人抬眸望向周瑜,目光炙热,字字清晰,现在,你愿意让它变成你男朋友的名字吗?

 

 

 

 

 

“不幸的是,其中几名中国成员意外沉入水中,事发后救援队搜索了附近海域,至今尚未打捞到全部失踪者的遗体……”

 

第三块落地窗前,周瑜回过身。

 

漫长的走廊空无一人,唯有他与玻璃中的影子同样颔首,凝注着面前空地上的大理石地砖里,那双被花岗岩隐去的通红而模糊的眼,像是穿越了十年的光阴。

 

他们从来没有分手,是他被抛弃了。另一个人,用生死的断层,截断了他通往他身边的道途,有如天堑。

 

 

 

 

半个月前,孙策随国际潜水组织去往澳洲出差,原计划进行水下摄影,一个猛子下潜过后就再也没有浮上水面。救援队持续打捞至今,只捞上来半根断了的安全索。

 

没有人知道孙策,抑或说孙策的尸体去了哪里。网络上的奇谈怪论颇带安慰性质,纷纷猜测这位年轻俊美的潜水爱好者、水下摄影师是“穿越”了,但即便外行也知道他只是单纯地葬身海底,暂时没有被寻找到而已。

 

作为他四舍五入就是十年的恋人,理智使周瑜在人前像个过分冷静的变态那样,拥蹵着后者绝对的可能性。但爱让他在深夜里独自坐在床上发呆时,渴盼着前者那种超自然现象的发生,像个狂热的异教徒执著于自己违背常理的信仰。

 

当他翻到那天那个水下探索小组的成员名单时,呼吸几乎停止。

 

除孙策本人外,其他遇难的两人名字竟出乎意料有些许眼熟。他们为同一个人做事,孙策的竞争对手——许贡。

 

毋庸置疑,这是一场伪装成意外的阴谋。

 

悲剧已成定局,周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无论是后悔相遇、后悔在一起还是后悔相处时没能好好包容对方。倘若说一丝悔意都没有,总归是有自欺欺人的装逼之嫌。人世间最痛苦之处莫过于此,当初所认为的所有绝无容忍余地的事情,其实都是可宽恕的。当初所认为的失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其实都是不可或缺的。

 

他把所有孙策的东西打包准备丢掉,把他乱扔的削皮器挂回厨房的挂钩上,把他弄脏的沙发垫撕下来清洗了一遍,找维修工人修好了因为他糟糕的使用而坏掉的电视机,但最后又偏偏辗转了一整座城市,在大冬天去找一个跟他有那么点关系的冰淇淋。

 

挺有趣的,周瑜想。那个人好像又出现在走廊尽头,施施然笑着欣赏他此刻的糟糕模样。

 

你他妈的非得哭么?你就不能搂着个姑娘靠在沙发里,像我们当初互相倚着对方的肩膀瘫在那里一样毫无难度吗?她很乖巧很漂亮,脸蛋不论性别单按颜值来计算的话数值完全可能不下于我,她不会跟你抢遥控器,或者抢不赢就耍流氓骚扰你,她会听话地窝在你怀里,用恋慕和崇拜的目光温柔笼罩你。你他妈的就不能去过个这样的生活吗?非得深更半夜坐在漆黑的客厅里边想往事边哭?

 

不能,他对那个不存在的虚影吐出足够冷硬的两个字。从我们见面的那一刻起,我的灵魂就被裁剪成了与你契合的形状,我的眼神就只会因你而燃烧,心脏为你而跳动,皮肤因你的触碰而滚烫。

 

纵然人生几十载,每个人在头十几年里就得学会一个道理——没有什么不可或缺。每个人都得知道自己活着是生理机制的功劳,移不开的眼神是多巴胺带来的眷恋,骤然加速的心跳是动物激素的调控,滚烫升温的皮肤是血液循环的结果,而不是出于另一个生物的鼓励。

 

纵然这样。

 

你一离开,我的眼神就冷了,心脏就枯了,皮肤就凉了。所有你曾给予的生机全都逝去,就像海水被天空抽尽,裸露的大陆架满目疮痍。

 

往事如潮,爱如覆水。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房东的电话。

 

“还没上飞机吧?哎哟!你快回来看看,他回来了……”

 

周瑜心跳猛然一震,差点没让手机砸向地面,用微颤的声音问:“谁?”

 

“你们家养的那条大狗啊!它自己跑回来了,浑身透湿,我看是已经饿坏了,现在蹲在你家门口哪儿都不去,东西也不吃,是铁了心要回家啊……”

 

周瑜一阵失神。是“它”,不是“他”。

 

08年发生过很多事,大到汶川地震、北京奥运,小到Onepublic发布新歌《Apologize》、两人确定关系、周瑜和他之前曾经逗过的那只苏牧成了一家子。他和孙策在一起后,它终于得以改掉“我儿子”这等憋屈的尊号。“大符”这名字是两人合伙起的,周瑜提出模仿08年北京奥运的福娃,最起码比较有纪念意义,孙策则反对跟风,在宠物店登记狗名时硬生生把“福”换成了同音的“符”,说到底还是搞不懂这一更名的意义何在,只能说两人在起名字方面半斤八两。

 

还好咱们以后不生小孩。孙策说完这话时,遭到周瑜一个明显放了水的肘击。

 

“我这就赶回来。”

 

周瑜离家还有两层楼时就听见了爪子落在地面上的刮擦声。深茶色的大型犬从楼上疾冲下来,在冲到他脚边时开始兴奋地绕着他转圈,尾巴像装了个超负荷运转的发电机一样摇成扇面。它显然知道自己身上脏,因此拼命忍住了没往主人身上扑。

 

它是在孙策出差的那天失踪的,现在竟然自己跑了回来。

 

周瑜眼里流露出惊喜,毫不嫌弃地蹲下身把大狗搂紧。毛茸茸的狗耳朵蹭着他的脸,也许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安下心来。

 

于是没能走成,也没有重新订机票。

 

他只是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再微不足道的理由也能让他留下来。就像十年前他原本已经托着行李箱准备踏上出国的飞机,但那人追来了,所以他留下了,一留就是将近十年。

 

这次,这次也没有什么不同。

 

人不在了,可他还是他,城市还是城市,仅剩一方的爱情还是爱情。

 

周瑜靠在沙发上抚着大符的脑袋,从登山包侧袋里掏出那只前不久收拾行李才刚刚装进去的深蓝色小盒子,轻轻打开。

 

那是一个精致的水晶球,里头簌簌落着晶亮的细砂,落了红色的小珊瑚满身。

 

那天孙策把他家窗台上的盆栽碰落进人工湖之后,做了件很匪夷所思却又很有其本人风格的事情:下水捞回来。捞上来之后突发奇想,动手能力强又行动力爆表的摄影师干脆用那一小撮细砂做了个手工艺品,移栽了几株自己曾经协助科研人员抢救珊瑚时从海底合法采摘回来进行培育的人工珊瑚样本*,当作赔礼送给周瑜。

 

*倘若未经允许擅自采摘活体珊瑚属于违法行为

 

那是他们严格意义上的第一个定情信物,尽管周瑜直到在机场被孙策追上都没有打开。当他后来不小心坦白了自己当初其实是因为以为里面是枚戒指,所以才不敢打开时,孙策滚在沙发上笑出了眼泪,特嚣张。

 

第二个是火锅,一只灰白色的猫,周瑜在宠物店偶遇孙策之后买下的它。

 

第三个是周瑜送给孙策的,一个装着同种稀有细砂的圆锥形吊坠。那天周瑜在鲁肃的酒吧过生日,孙策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直接掏出了个戒指求婚。醉成周三岁的周瑜不甘被他抢占先手,说什么也要扳回一局,便现场动手给他做了个坠子,外面装细砂的圆锥体小物件还是从鲁肃一瓶82年白兰地礼盒上掰下来的。

 

第N个是某年冬天他送给孙策的围巾,深灰色。孙策一直嫌弃戴围巾,不是因为捂脖子、勒喉咙这等正常人类会有的理由,而是因为他莫名其妙一口咬定男人戴围巾会显得很gay。周瑜完全不懂他何故出此诳语,反正很少见他戴就是了。但他还是把围巾叠得平平整整,收在柜子里,这是他核爆现场般的衣柜里为数不多的净土。

 

周瑜回忆到第N个时,轻轻笑了起来,电视里开始播放元旦联欢晚会,屏幕里满天飘转的彩纸映亮他的虹膜。

 

 

 

 

“我不走了,大符回来了,明天我去把火锅接回来。”

 

“你什么毛病?我这猫毛都没撸热乎呢。”

 

“撸别人家的猫让自己爽,非君子也。”

 

“……你听起来心情很好。”

 

“还可以。我在桥上,遛狗。”

 

“哪个桥?那个桥?”

 

“对,那个桥。”

 

“……噢,答应我不要跳下去。”

 

“怎么可能,我跳了谁养那一猫一狗啊。”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这都快跨年了。”

 

“你是说回去看电视?说真的,中央电视台元旦联欢晚会,除了春晚我想不出比这更傻的节目了。”

 

“……有道理,但我得提醒你一下,还有元宵晚会。”

 

“啧,随便啦。”

 

“……”

 

“……”

 

“明年呢?明年我的店会修葺完毕,重新开张,一切都过去了对吗?”

 

“不对。”

 

“……你眼里我不要面子的是吗。”

 

“不,是因为没有什么能让我忘记他,生离不能,死别也不能。我会带着他给我的一切前行。”

 

“好样的公瑾,这碗鸡汤炖得我有点想哭。”

 

“忍着,你可是个大男人。”

 

“拜托,小品已经不能让我笑出来了,我现在忍着不哭表情扭曲得像个傻子。”

 

“那愿你明年能笑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你想说的其实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哈哈,不要说出来啊。新年快乐,子敬。”

 

“新年快乐,公瑾。再向我保证一遍你不会跳河。”

 

“我不会。”

 

“很好。替我向大符也说声快乐。”

 

“谢谢你子敬。”

 

“……啊?”

 

“大符说的。我转达。”

 

“滚吧,不要连狗的好人卡都发到我头上来。”

 

 

 

 

周瑜站在桥上,把手机收进口袋,纤长的五指拢了拢围巾。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就在他把手机放进口袋的那一刻起,屏幕开始近乎疯狂地发光发亮。

 

虽然早上才来过这里,但终归还是夜间景更神似往昔。朗夜晴雪,照耀着深蓝氛围中的白色石拱桥。霜华冻得溪水也渐缓,月光在礁石上跳起探戈。

 

苏牧安静地趴在他脚边,刚刚洗过澡的毛色润泽异常,也为月光提供了一个柔软的滑道。

 

如果他和孙策的故事可以经久流传,那么这里兴许真的可以立个石碑,写着他当年擅自命名的“夏波桥”,纪念着那晚戏剧性的初见。

 

就在那边,那只石猴边应该有一道凸出来的黑影,晃荡着双腿,等待无辜路人的经行。他会毫不犹豫地跑过去,抓住他的手对他说,你别跳,我还在等你。

 

都怪这桥名字来得太不吉利,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所幸常言道,奇迹最容易在新年旧岁交替时降临,一如惊鸿照影。

 

 

 

 

不知过了多久,趴在周瑜脚边的大狗突然竖起了耳朵。远处传来脚步声,在桥头一顿,而后继续响起,猛烈得像是狂奔。

 

周瑜转过头来,看见一个人在距他十米左右的地方倏然刹住脚步。

 

两个人同时抬头,捕捉到对方的眸子,像执法者和通缉犯在小巷两端出于巧合猝然望见彼此,磁石碰撞一样迸出震撼的星火。

 

周瑜的表情凝固了。

 

苏牧直起上半身,湿漉漉的黑眼睛愣愣地望向那边,好像也被施了个定身术。

 

那人靠近一步,走到光下,露出那张令人魂牵梦绕了一个月的脸。是个长相很不错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人,很年轻,看上去跟自己年纪差不多。澄黄色的路灯在他的双眸里流转,几乎被加强成暖阳,看上去怎么也不是个走投无路的模样。

 

周瑜一动不动,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靠感知眼眸逐渐发热升温来判断这是梦境还是现实。手里的狗绳被另一端的力道疯狂往前拽,但周瑜就像是僵硬的雕塑,握着绳的手纹丝不动,虎口被勒出了红痕。

 

“嗨,”那人沙哑地说,“是我。”

 

周瑜还是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就像是忘记了自己是个活人,只死死盯着他。

 

对方又靠近了几步。周瑜反而微退一步,表情像是按下了重新播放键,挺平静的,轻声说:“哦,你啊。”

 

那人静默了一下,好像有点匪夷所思,又同样不知该怎么办地无措起来。

 

“你回来了。”周瑜的口吻难以辨别是问句还是陈述句,他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自己低头笑了起来,侧过脸往旁边看去,局促地挪了两步,低下头,好像在避开对面十步远的那个身影,又重复了一遍,“你回来了。”

 

“你饿不饿?”周瑜忽然又抬起头,闪着泪光的双眼轻轻弯了弯,语气仍似平常,“吃了晚饭来的吗?没吃的话,我陪你去找个吃饭地方……”

 

“现在跨年呢,餐馆都歇业了。”那人缓慢得近乎一字一句地说,“你只能回家给我下点饺子,只是要当心不要再烧穿锅底。或者你把咱们那只猫煮了吧,反正它也叫火锅。”

 

周瑜没有回答,只是直直盯着他的脸。

 

那人“嗤”地一声低低笑了起来,手背蹭过自己的下巴:“怎么,不认识啦?完了,这该怎么解释——我没事,没死,不是鬼,不是梦,我回来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你丈夫……”

 

他话到半截没有说完,被周瑜冲过来一把拎起衣领,狠狠推在栏杆上,后背撞得生疼。周瑜几乎是掐着他的脖子,他不得不上半身后仰悬在桥外。

 

他看见周瑜的眼神,那眼神好像突然复活过来,重新找回了所有的情感。星火划过长空,剧烈地燃烧着坠落人间,雨同时落下,从通红的眼眶中无声淌出。

 

“孙策。”周瑜哽咽而恶狠狠地说,秀挺的鼻尖彻彻底底发红,“我丈夫叫孙策,你是吗?”

 

“你知道吗?我曾经设想过,如果我们要拍婚礼纪录片,一定要到这座桥上来,设备放在桥底,拍我们一起落入水中后在水底接吻的场景。”

 

孙策答非所问,却没有再给他对自己的衣领施虐的机会,伸出双臂,用力抱紧了他。他感觉怀中的周瑜就像是在这一刻彻底坍陷进自己的胸膛,他们像是在用骨架相拥,血肉相吻,都用力得带着一股恨不能毁灭对方的力量。

 

隔壁道路上的车灯一掠而过,两人的瞳孔在远光灯的辉映下大放异彩,像是太阳风暴席卷暗夜星空,深海里腾地燃起一簇火。

 

他稍稍分开一点,吻了吻周瑜的额头:“是我。”

 

然后拾起周瑜的手,轻轻吻了一下他手背与指根交界的缝隙:“孙策。”

 

最后凑到他耳边,清晰有力道:“你丈夫。”

 

夜朗雪晴。

 

 

 

 

 

 

当天孙策下潜后,遭到了同一组的几名陌生潜水员的攻击。反应过来这是竞争对手派来刺杀自己的杀手后,孙策与他们进行了一场险恶的周旋,最终几人均被一阵强流冲到了另一处海域。

 

孙策本已做好就此陨命的准备,将剩下的半截安全索缠在自己身上方便救援队打捞自己的尸体。在失去意识之后,他的身体随波逐流。

 

当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片陌生的岸上,周围是一圈澳洲土著游牧民。

 

浓重的口音导致了交流障碍,孙策费了老半天劲才弄明白自己不是穿越了,而是被这些兄弟们捞起来了。原来是孙策一直有个习惯,每次潜水之前都会把周瑜送的那个吊坠拆下来放进潜水手表的表壳里,随身携带着下潜,像是一个小小的寄托和庇佑。在孙策运气好到爆表地随水漂流进一个浅滩后,潜水手表在礁石上撞裂,晶亮的细砂纷纷流出,漂满了孙策周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引来了当地土著民的注意。当发现这里竟然躺着一个溺水者后,人们立即把他救上了岸。

 

这回,人类的情感竟真的在大自然面前创造了奇迹。

 

后面的事情孙策没有细说,大致是因为身处异乡又身无长物,护照钱财统统都没有,一路风尘历尽,好一番周折后才得以回到故土。一回来,便马不停地赶回了家,碰上房东时还把人家老阿姨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没抄起锅铲捶扁他。发现周瑜不在后狂打了十几个电话,结果不料他静音没听见,又联系了鲁肃,问到周瑜现在在哪儿后便立即冲了过去。

 

“到底是怎样的周折?”周瑜用锅铲拨着锅里热腾腾的饺子,不折不挠地追问。

 

“这个嘛,”孙策神秘一笑,踢踏着自己专属的大猫拖鞋,拿毛巾边擦头发边潇洒地摇着头,“再难也总归不如追你的过程艰难啊——诶诶别乱来,那锅铲是用来打人的吗?你怎么跟那包租婆一个德性?好好好停手,汤都甩出来了……我说我说,《人在囧途》你看过吧,我们一起看的,就跟那差不多吧,别提了……”

 

周瑜轻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但是嘴角了翘起来。

 

周瑜能说出一万个想跟孙策分手的原因,但他喜欢他、想一辈子跟他在一起的原因比这要多得多,就像是太阳和星辰的数量差距,而且在这个宇宙里,每一颗星星都比太阳要耀眼重要得多。

 

他讨厌孙策夹核桃把碎屑夹得满地不收拾,讨厌他削完苹果后从来不洗削皮器直接往水池边一扔。

 

但他更爱他夹好核桃送到自己嘴边,坐在病床边盯着自己喝完感冒药,一面义务削苹果一面调笑逗人开心。

 

“刚才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鬼?”孙策枕着双臂靠在沙发上,大符趴在旁边蹭他的腰,“本来就够近乡情怯的了,一见你表现的那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是。”周瑜沉默了一下,“我怕是梦。”

 

这话的口吻过度轻柔易碎,让孙策微微一怔。

 

“梦到故去的爱人,情绪太过激动而惊醒,醒来后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地坐在床上。很多矫情的电影里都这么演,那些主角太蠢了,我才不会重蹈覆辙。人好不容易来一次就被你吓跑了,多划不来呀?”周瑜笑了笑,仿佛很无所谓似的说,“当时我想,如果假装自己没有猜到这是梦,而是像平常一样跟你说话,骗过自己的大脑,你就可以留得久一点,或者说,我就可以晚一点醒来。”

 

孙策听完眨了眨眼,二话不说站起身来,走过去,从后面环住周瑜,渐渐用力收紧。

 

“别闹了,你不饿吗?”周瑜抿了抿唇,敲敲他的手背。

 

“你是不是还要问我要不要吸口氧气?你以为我从水里爬起来后连气都没来得及换就赶回来了啊?”

 

“……”

 

察觉到他话里戏谑之意的周瑜握住他的手腕,往旁边一翻一压,两人一起跌在地上。

 

“不许呼吸了,憋死你。”

 

“别忘了我是玩潜水的,想跟我比比肺活量吗?”

 

“却之不恭。”

 

他们吻在了一处,像是海水携潮滚滚而来,山川大泽最终相融。窗外再度落下江南的雪,与储物柜顶层的玻璃球中的晶亮细砂相衬,远方千家万户中响起新年的倒计时。

 

爱你本是一场修行,我秉烛夜游,焚膏继晷,程门的雪落满肩头,求你施舍我一点道行。

 

无须遥望所爱,无须填平山海,因我将跋山涉水,踏水翻山,抵达你之所在。

 

 

 

 

-完-

 

还有个孙策视角的同系列后续,过段时间动笔。如果说周瑜这个还有点小虐的话,那策哥视角就完全是鲁滨策漂流记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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